“启明星”基地的神经康复室里，空气带着消毒水的冷冽和仪器低沉的嗡鸣。厚重的遮光帘隔绝了正午刺目的阳光，只余下几盏无影灯投下惨白的光束，将中央那张特制训练椅照得如同手术台。顾征坐在椅中，额角贴着冰凉的感应贴片，幽蓝的光线从头顶的环形扫描仪投下，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冷硬线条。
他闭着眼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，微微颤动着。汗水浸湿了鬓角，顺着绷紧的下颌线滑落，洇进深橄榄绿的衬衣领口。那只完好的右手紧握着感应笔的金属外壳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。支撑器冰冷的轮廓包裹着他垂在身侧的左臂，像一道沉默的枷锁。
前方的全息投影屏上，幽蓝色的网格空间里，一个代表着意念控制的红色光点，如同暴风雨中的孤舟，在无数条代表神经信号的紊乱光流冲击下，疯狂地颤抖、跳跃、失控！它距离屏幕中央那个代表“左手食指微屈”指令的蓝色靶心，看似咫尺，却如同隔着天堑。每一次光点拼尽全力向靶心挪动一丝，立刻就被更汹涌的混乱信号流狠狠撞开！红色的警告波纹在屏幕边缘疯狂闪烁，无声地宣告着一次又一次的徒劳无功。
“放松，顾教官。”神经反馈训练师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，冷静得近乎残酷，“对抗只会加剧信号噪音。尝试放空，让‘意图’像水一样自然流淌向目标点。”
放空？
顾征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，紧咬的牙关里溢出一丝压抑的喘息。放空？在硝烟弥漫的神经废墟上？在每一次意念凝聚都如同踩中地雷般引发混乱剧痛的泥沼里？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困在自身残骸里的囚徒，每一次挣扎都让枷锁更深地嵌入血肉。
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毒液，顺着脊椎蔓延。他几乎能听到神经末梢在混乱信号中发出的、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尖啸。就在那失控的红色光点再次被撞向屏幕边缘，意识即将被挫败的浪潮彻底淹没时——
一个画面毫无预兆地、清晰地撞入他混乱的脑海深处。
不是战场，不是废墟。
是昨夜融合班的教室。柔和的灯光下，小雨站在小椅子上，小手紧紧攥着麦克风，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勇气而微微发抖。她张着嘴，喉咙里发出气流摩擦的、嘶哑破碎的声响，如同幼鸟第一次尝试鸣叫。她的眼睛紧紧闭着，长长的睫毛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，小脸上混合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…
“林…林…老…师…”
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，却清晰无比地穿透所有混乱、直达他灵魂深处的三个音节，此刻如同惊雷般在顾征的识海中轰然炸响！
放空？
不！
是点燃！
一股无法言喻的、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力量，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瞬间引爆！那不是对抗，不是强迫，而是一种纯粹的、源自守护与承诺的炽热洪流！他不再试图去“控制”那混乱的信号，不再去“对抗”那锥心的痛楚！他将所有的意念，所有的精神力量，如同百川归海般，不顾一切地、纯粹地灌注向那个唯一的念头——
像小雨那样！冲破它！
嗡——！
全息投影屏上，异变陡生！
那疯狂乱颤、即将被混乱光流彻底吞噬的红色意念光点，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、近乎刺目的光芒！它不再是被动地承受冲击，而是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和意志的利箭，以一种一往无前、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姿态，悍然撕裂了周围纠缠撕扯的紊乱信号流！
嗤啦——！
屏幕上，代表神经信号的光流被这突如其来的、凝聚到极致的意念洪流硬生生撕开一道裂口！红色的光点拖曳着耀眼的光尾，如同逆流而上的流星，无视一切阻碍，无视一切警告波纹的疯狂闪烁，笔直地、精准地、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壮烈感，狠狠撞进了屏幕中央那个幽蓝色的靶心！
叮——！
一声清脆悦耳、如同天籁般的系统提示音，瞬间取代了所有刺耳的警报！
幽蓝色的靶心光芒大盛，如同被点燃的星辰，缓缓旋转着，稳定地悬浮在屏幕中央。红色的意念光点，如同归巢的倦鸟，安静地栖息在靶心中央，光芒柔和而坚定。屏幕边缘疯狂闪烁的红色警告波纹，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无踪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代表信号稳定和谐的、宁静的湖蓝色。
成功了！
不是微弱的靠近，是彻底的、精准的命中！
训练室里一片死寂。神经反馈训练师张大了嘴，难以置信地盯着屏幕上那稳定和谐的蓝光与红点，手指僵在控制台上。
顾征依旧闭着眼。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、鬓边汹涌而下，砸落在训练椅冰冷的扶手上。他的胸膛剧烈起伏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嘶鸣。紧握感应笔的右手，指节因为刚才那瞬间超越极限的爆发而微微痉挛着。
但那只被支撑器紧紧束缚、垂在身侧的左手…
在刚才意念光点命中靶心的那一刹那…
几根僵硬的手指，极其微弱地、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！
一股细微却清晰无比的、如同微弱电流窜过的麻痒感，伴随着一丝久违的、极其陌生的温热触感，顺着麻木已久的神经末梢，极其艰难地、却无比真实地传递了上来！
顾征猛地睁开了眼睛！
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、此刻却布满血丝的眸子里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、无法置信的狂澜！他死死地、死死地盯住自己被支撑器包裹的左臂，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金属和厚厚的绷带，看清里面刚刚发生的奇迹！
那感觉…转瞬即逝，微弱得如同幻觉。
但它存在过！
真真切切地存在过！
***
“星火讲堂”里座无虚席。柔和的灯光聚焦在小小的讲台上。林阳站在台侧，看着那个穿着明显大一号旧毛衣、被夏蕊牵着手走向舞台中央的小小身影，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小雨低着头，小手死死攥着夏蕊的衣角，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而沉重。她能感受到台下无数道目光的注视，好奇的、鼓励的、期待的…像一张无形的网，将她紧紧包裹，几乎喘不过气。昨夜站在椅子上对着林老师喊出那三个字的勇气，此刻仿佛被抽干了。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，瞬间淹没了她。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，咚咚咚，像要跳出来。
她停在了舞台中央，孤零零地站在聚光灯下。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舞台上显得格外单薄无助。她低着头，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，瘦弱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。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，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她想逃，想躲回那个黑暗的工具小屋。
台下一片寂静。落针可闻。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了。失望和担忧的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。
夏蕊在台侧焦急地握紧了拳头。林阳的心沉了下去，指尖冰凉。她几乎要冲上台去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彻底压垮那个小小的身影时——
神经康复室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！
顾征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冰冷的气息和浓重的消毒水味，如同旋风般冲了出来！他甚至没来得及脱掉额角的感应贴片，细小的导线还拖曳在身后。他的脸色依旧苍白，额发被汗水浸透，紧贴在额角。但他那双眼睛，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近乎灼人的光芒，像两颗在寒夜中骤然爆发的星辰！那光芒穿透了疲惫，穿透了伤痛，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穿透力，直直射向舞台中央那个颤抖的小小身影！
他没有说话。只是大步流星地穿过寂静的会场，无视所有惊愕的目光，径直走到舞台最前方的空地上。然后，他停住脚步，转过身，面向舞台上的小雨，站得笔直如松。
他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抬起了自己的左臂——那只被支撑器紧紧束缚、神经损伤严重的手臂。动作依旧僵硬、迟滞，带着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沉重。支撑器的金属外壳在聚光灯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。
整个会场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只抬起的手臂上。震惊、不解、担忧…
顾征的目光，如同磐石般坚定，牢牢锁住舞台上那个被恐惧攫住的小小身影。然后，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，他那只被支撑器固定、五指只能极其微弱蜷曲的左手，极其缓慢地、却又异常坚定地，对着小雨，笨拙却清晰地比划出那个最简单、却在此刻重逾千钧的手语：
“加——油——！”
动作生涩，甚至带着颤抖。
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！
舞台中央，一直低着头、被巨大恐惧吞噬的小雨，身体猛地一震！
她像是被那道目光和那个笨拙的手语狠狠击中，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。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，但在那朦胧的泪光中，她清晰地看到了台下那个熟悉的身影，看到了他额角未干的汗水和苍白的脸色，更看到了他那只被支撑器包裹、却为了她而倔强抬起、比划着“加油”的左手！
爸爸的军功章还贴在她心口的位置，带着温热的暖意。
顾叔叔额角的汗水，和他那只抬起的手…
昨夜工具小屋里林老师温暖的怀抱和话语…
所有的恐惧、所有的退缩，在这一刻被一股汹涌而上的、无法言喻的力量彻底冲垮！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直冲喉咙！
小雨猛地吸了一口气，用尽全身的力气，朝着台下那个为她举起沉重手臂的身影，朝着整个寂静的会场，发出了清晰无比、带着哭腔却充满力量的声音：
“顾——叔——叔——！”
声音稚嫩，带着破音的嘶哑，却如同惊雷，瞬间撕裂了“星火讲堂”里令人窒息的寂静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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